午时过后,主事官抱来一大摞文书,分派任务时,特意绕过她,她本以为逃过一劫,却没想到那堆没人愿意接的活儿最后被分给了“最闲的人”,也就是她。
【就知道这个老狐狸不会放过我!】
“沈编修身体既已恢复,那便顺便将这卷太庙祭文重新誊一份,字需工整,留以入录。”主事官笑得极其得体。
沈见微接过那一摞尺侧,看着上面斑驳不清的墨迹和古篆,还未翻开就感觉自己的魂都开始脱壳。
【顺便?呵!这摞起来比你脸皮都厚的砖叫“顺便”?刚从什么鬼地方翻出来的鬼画符,不会是什么抄了会被诅咒的咒语吧!行,周主事,您这“照顾”我记下了!】
但她没说一个“不”字,只微微点头,“遵命。”
【遵命遵命!遵命你个大头鬼!你等着,要是我翻身了,我第一个砍得就是你。】
那一天下来,她几乎没和任何人说话。别人讨论时她不插嘴,没人搭理她也不硬挤,唯独一双耳朵悄悄竖起,默记着谁是谁、谁和谁交好、谁最爱鸡蛋里挑骨头。
【卷王好像和那几个老头关系还不错?爱说闲话的两人是小团体是吧?你们都给我等着……】
曹直所在的草诏房她只远远往了一眼,那处人少,气氛最冷,曹直更是自坐一案,文书整整齐齐,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看了一会,悄悄在心里打了个备注。
【疑心最重,话最少,惹不得,避之。】
【……不过他那砚台看着倒是不错,回头打听打听哪儿买的。】
整整写到酉时,她的手指像被拔了骨头,连笔都握不稳。主事扫了一眼她的成果,只淡淡道,“慢是慢了些,好在字不算太歪。”
【慢?姑奶奶抄的是天书!能认出来就不错了!还嫌慢?有本事您自己来抄抄这鬼画符试试?】
她躬身,“多谢主事大人教诲。”
【教诲你个头!等着吧周扒皮,要是我哪天当上你上司,看我不磋磨死你,我一天让你抄一百卷这样的鬼画符!】
出翰林院时天色已沉,雨丝打得细碎,她缩着肩走到廊角,正巧看到曹直立在阶前,一手执卷,一手背在身后。
他仿佛往她这边看了一眼,眉目淡然,什么都没说。
【又看?今天他是吃错药了吗?还是我脸上有灰?】
她没回头,没点头,也没理,脸上不动声色,脚步稳稳地走过去。雨打在鬓角,风吹得耳尖微凉,心里却像燃起了一团火。
【第一天,活下来了。】
【没被识破、没被赶走、没哭鼻子。】
【挺好。】
【……就是仇人名单有点长,得买个厚点的小本本。】
夜深,御书房外一片寂静。
灯火将案前那叠誊录照得一清二楚,字迹端正但生涩,是生手才有的那种一笔一划,不敢有一丝马虎的认真。
萧彻捻着那页纸,目光在那一排楷书间微顿,薄唇抿紧,神情淡淡。
旁边的李德全有点意外,见他看得仔细,略显诧异,忍不住低声道,“陛下,翰林院这些……一向都是交内阁核过的。”
萧彻没有抬头,只淡淡回了句,“随便看看。”
案侧,暗卫送来的纸笺静置。他伸手取过,展开,只寥寥数行:
“编修沈知著归家后,未即就寝,练字、抄经、温律至亥时。间中低语,言及兄长,语气平稳,神情不显,似在与自己较劲。”
他读完,没有作声,只将纸轻轻合起,指腹在折横处轻轻摩挲两下,像是想说点什么,又终究没说。
半晌,他低声自语,“……倒是耐得住。”
语气无喜无怒,听起来不咸不淡,却终究没把稿子归回文堆,而是留在了案上,压在最上层。
他未再言语,只将灯拨亮了些。像是怕某些字,被阴影遮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