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今生相见。定有亏欠
晏宿雪没给他剪过头发,白发太长并不方便,行坐站立都由下人帮他收拾。
在自己动动手或是说句话让下人来做之间,祁殃选择将一切怪到晏宿雪头上,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后来他跟下人学会用银簪在脑后给白发松松挽了个花,还是有许多垂下来,散在肩上、臂弯、扶椅、椅面,逶迤而下,人是数九寒天下的小山,皮是冰凉地表覆着的薄雪,骨是透明起伏的河道,落霜水往低处流,头发也一样。
左护法依旧冷脸为他的生命体征担心,为魔界上下事务操持,唐泗依旧顶着新皮肤时不时在他面前晃。
按理说唐泗早该顶替右护法这个空位,在晏宿雪伪作祁殃上位时,但那人没有。
后来祁殃也懒得管,依旧派唐泗去修真界作眼线卧底,反正他乐得自在喜欢作戏,玩累了回魔界休息几天,给一个固定职位反倒是浪费了他的天赋异禀。
还有一个原因——
上万年以来,天道选定的人都是修士。
对任何显露出天之骄子苗头的人,祁殃需要心中有数。
他还有一个后遗症。
不喜见光。
偏爱深夜与傍晚,清晨黄昏也能接受,多数时候待在寝殿躺在床上发呆,偶尔去正殿处理些事务,或是坐在亭中喂鱼,点序湘怕他哪天断了气,想法子给他补气血,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活不了多久,顶多再有四十年了。
而在殿中翻阅那些议事册和魔界各地密报时,他又罕见地发愁,“鸠漓那时处理这些事务也会这么麻烦么,怪不得总是闹脾气。”
站在一旁的点序湘沉默。
怪不得总是闹脾气。
谁会把主子六亲不认的滥杀说成闹脾气,她只知道鸠漓一旦心情不好,或诡异或平静或造作,完全不顾上下级关系,不顾人心可畏,不顾魔界前途安危,简直危险。
“那时候我站在旁边,他就坐在这里,看这些东西肯定很烦,我当时懒得理他,他生气的时候总是很委屈。”
祁殃托着下颔看纸上文字,思绪不由得飘到了那个白瓷墙的卧室中,没上过学的江桎连字都认不得几个,坐在他的写字桌前看平板,学的是五年级语文。
他一向冷淡的神情变得柔缓下来,肉粉的薄唇扬起一点弧度,轻轻笑了一下。
“你真的很喜欢他。”
点序湘道。
偏不偏爱很明显,除了鸠漓,她从未见祁殃对谁有过这么特殊的态度。
哪怕明知那人有再多的缺点,明知那人恶毒,自私,自我,残暴无道,专横跋扈,对同族和亲信都毫不手软,在祁殃口中却是黏人,无理取闹,饱受委屈,好像连生气都是因为先在别人那里受了欺负,就算死后不会去天堂也会到天上当星星。
如此三年。
他有一个绝对忠心不二的下属,他们曾经共事一主,他处理经那人筛选过的大事,他仍旧改不了发呆走神等坏习惯,他时常在夜里站在总坛最高处—*—
他依然做梦。
躺在床上往上看,一片漆黑,难以分辨到底是殿顶还是洞顶,大脑处于一种宕机的溟茫中,宛若飘浮在虚幻和真实的两界夹缝间。
醒后沉闷的呼吸是唯一活着的自我感知,他的内脏肺管直到喉口一路烧出了一场甜蜜煎熬的灾难,舌头发痛,反胃干呕,不怎么温热的眼泪被逼出眼眶,折磨他的反而成了致哑的毒药,需要流露的悲伤成了堵住泪水的堤坝,于是他清醒又冷静地知道有一个并不讨喜的名字长在了他的大脑里。
如点序湘所言,他确实无所谓又厚颜无耻地对已死的鸠漓大肆说“爱”了,代价是肮脏虚无的灵魂之上升起一座座象征埋葬的无字碑,至于埋葬的什么,他缄口不言。
三年后。
魔界总坛练武场的高台前方,下人撑着遮阳伞站在身后,将上空的阳光遮得严实,祁殃坐在藤椅中支着太阳穴,手边的檀木小矮桌摆着一盏冰鉴,丝丝缕缕溢着凉气,白雾轻绕他的发尾而上,漫到腰身、手臂、肩颈,阴影自头顶罩下,侧脸也朦胧。
到正午休息时,远方哨令一响,台下训练了两个时辰的魔族皆收起刀剑灵力,方才对峙时招招致命的搭档相携着将彼此拉起,数千人影如蚁群出巢般,浩浩荡荡朝练武场出口涌去。
唐泗从高台后方兽首下的长阶处迈了上来,走到他身旁,俯身将唇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祁殃最后的视线黏在下方场地那不显眼的一角,有几个魔族聚在一起没有第一时间随大部队离开,貌似起了什么争执,族内恃强凌弱组团霸凌也是常见,他的目光在那处停留几秒,待来人说了几句话后才强制回神,微微偏头,垂下眼睫静静听着。
“……已经确定是与天道有联系了,跟当年晏宿雪的情况极像,也是无情道出身,只是才刚入门,二十出头未成大器,要不要我直接杀了他?”
祁殃眉心一动,他其实根本没听清那人前半部分说了什么,眸中有些迷蒙,问道,“……在哪个宗?”
唐泗又重新说了一遍,“九冥宗。”
“九冥宗。”他顿了顿,喉间溢出一声上挑的气音,淡漠的眉眼敛出些弧度,笑意不达眼底,“九冥宗净出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