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转向李昭,所有的目光都跟随着他。在死一般的寂静中,陆重山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营帐:
“徐参军,陛下在等你回话。”
一句“徐参军”,客气而疏离,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两人彻底隔开。
李昭垂下眼帘,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自嘲。他缓缓起身,苍白的脸上是一种病态的平静。他向前走了几步,对着圣旨的方向深深一揖。
“罪臣……草民徐福,领旨。”他顿了一下,才改了口,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必不负圣上所托。”
这是他这么多天来,对陆重山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却是借着皇帝的旨意,说给所有人听。
那一夜,中军大帐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宿。
新任的“徐参军”没有辜负皇帝的“厚望”。他站在沙盘前,身形依旧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当他开口分析战局时,那双曾经阴郁的桃花眼,却亮起了惊人的光彩。
“诸位将军请看,”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穿透力,“叛军看似势大,实则内里早已生隙。安禄山死后,其子安庆绪弑父上位,名不正,言不顺,德不服众。其性多疑而寡谋,最忌惮的,便是手握范阳重兵的大将,史思明。”
他拿起一根细长的竹竿,在沙盘上轻轻一点。
“史思明,骄悍自矜,野心勃勃,素来看不起安庆绪这个靠阴谋上位的黄口小儿。如今二人貌合神离,不过是因我大唐官军这个共同的敌人才暂时联手。此,便是我军可乘之机。”
一位络腮胡将军皱眉道:“徐参军的意思是……离间?”
“正是离间。”李昭微微颔首,“但寻常的离间之计,安庆绪或许不信,史思明更会嗤之以鼻。我们需得下一剂猛药,让他们彼此都深信不疑。”
他抬眼看向陆重山,目光平静无波:“我需要朔方军最好的斥候,以及……全军最擅长模仿笔迹的文书。”
陆重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丝毫犹豫,沉声道:“准。王大石,去将裴月奴和张主簿叫来。”
夜色更深。
一间单独的营帐内,李昭坐于案前,面前铺着一张上好的澄心堂纸。他亲手研墨,墨锭在砚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裴月奴一身劲装,束手立在一旁,眼中带着审视与好奇。她不明白,为何将军会对这样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如此看重。
墨研好了,李昭却没有立刻让张主簿动笔。
他沉默了片刻,竟是自己提起了笔。
笔尖饱蘸墨汁,在纸上游走。众人只看到他手腕轻动,一个个张扬跋扈、力透纸背的大字便跃然纸上。那字迹,与传闻中史思明狂傲不羁的书风格外神似!
张主簿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他钻研模仿之道半生,自认是军中翘楚,可眼前这手字,他模仿不来!这已经不是“像”了,而是抓住了其“神”。
李昭放下笔,脸上没有丝毫得色。没有人知道,少年时,他曾是长安城书法大家公认的麒麟子。更没有人知道,为了超越那个处处压自己一头的陆重山,他曾偷偷将京中所有名将的笔迹都临摹过千百遍,其中就包括桀骜不驯的史思明。
他将那张纸推给张主簿:“照这个写。”
而后,他转向裴月奴,语速极快地布置任务:“这封信,是以史思明的名义,写给我朝郭子仪将军。信中不必提及任何具体的谋反细节,只需表达对安庆绪的不满,并约定来日‘共襄盛举’。你要做的,不是将信送到郭将军手中,而是要‘无意’间,让安庆绪最信任的宦官李猪儿的部下截获。”
“同时,”他看向帐外深沉的夜色,“你要在范阳和洛阳散布流言,就说史思明久有归唐之心,只待时机。另一边,在史思明的军中,则要散布安庆绪嫉贤妒能,不日便要夺了史将军兵权的说法。”
一环扣一环,虚虚实实,真假难辨。
裴月奴听得心头发冷,她看着眼前这个病弱的青年,第一次感到了由衷的敬畏。这哪里是什么供人玩乐的“徐先生”,这分明是一条蛰伏在暗处的毒蛇,不动则已,一动便要取人性命。
半个月后,捷报如雪片般飞来。
安庆绪果然中计,在截获“密信”后勃然大怒,他本就对史思明心怀猜忌,此刻更是深信不疑。他当即下令,斩杀了军中数名与史思明交好的将领。
消息传到范阳,史思明暴跳如雷。他本就瞧不上安庆绪,此刻更是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盛怒之下,他以“清君侧”为名,起兵攻打安庆绪。
叛军内部,一场由一封假信和几句谣言掀起的腥风血雨,就此拉开序幕。朔方军大营,则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等待着那位新任“徐参军”的计策,究竟会迎来怎样的结果。
这些日子里,李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默。他将自己关在营帐内,对着一张更为详尽的地图反复推演。地图上,洛阳与范阳之间,被他用朱笔画出了一道道错综复杂的线。那是他预想中,流言传播的路径,以及可能引发的种种连锁反应。
陆重山没有打扰他。他只是吩咐亲兵,任何人不得靠近主帐,又让厨房每日按时将汤药膳食放在帐外的小几上,热了又换,换了又热,也不管里面的人动不动。
王大石偷偷瞧着,只觉得心疼。那小几上的食物,常常是原封不动地被端走。徐先生这是在拿自己的命,为将军,为大唐博一个未来啊。
他再看向自家将军,陆重山依旧每日点卯、操练、处理军务,只是眉宇间的寒意,比腊月的冰雪更甚。他偶尔会站在主帐外,隔着厚厚的帘幕,一站就是半个时辰,身影在月光下被拉得又长又孤寂。
终于,在第十五日的黄昏,一骑快马卷着烟尘,疯了一般冲入大营。
“捷报——!捷报——!”
骑士从马背上滚落,脸上满是狂喜与尘土,他高举着手中的军报,声音嘶哑地喊道:“安庆绪中计了!他杀了史思明安插在洛阳的亲信大将周挚、高尚!洛阳城内,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