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卢兵马使田神功,率五千精骑南下,于都梁山遭遇刘展前锋主力。平卢军悍勇,野战无双,一战便将气焰正盛的刘展军击溃,斩首数千,尸塞淮水。消息传开,围城月余的压抑恐慌为之一松,扬州城头守军甚至发出了劫后余生的欢呼。
盐铁转运使司衙署内,却无多少喜庆。
裴澜捏着那份言辞倨傲邀功请赏的捷报,田神功在文中不仅大肆渲染战功,更直言“江淮糜烂,皆因有司无能”,并要求扬州即刻筹备“犒军粮秣十万石,绢五万匹,银钱若干”。
“五千人,要十万石粮……”楚青看着那份公文,眉头紧锁,“这已不是犒军,是明抢。”田神功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裴澜将捷报掷于案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脸色比平日更白,“他要,便给他。”声音平静得可怕。
“浔瑾!”楚青惊愕,“城内存粮已捉襟见肘,百姓……”
“给他!”裴澜猛地抬高声音,打断他,随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用素帕死死捂住嘴,肩背剧烈颤抖。待咳声稍歇,他放下帕子,看也不看那上面刺目的暗红,只盯着楚青,近乎疯狂,“不给,他便是下一个刘展!给了,或许还能暂缓几日,等朝廷……等太子……”
他话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不信的侥幸。朝廷?长安此刻恐怕正乐见其成,用田神功这把刀,既除刘展,又能顺手将太子在江淮的势力一并剐去。
楚青看着他强撑的病骨,看着他眼底深藏的绝望。他明白裴澜是在行缓兵之计,用扬州的膏血去喂饱田神功,换取一丝喘息之机。但这代价,太过惨烈。
“我去筹备。”楚青最终哑声道。
楚青顶着巨大的压力,清点着本已见底的仓廪,强征城内富户存粮,甚至动用了部分海陵盐场的储备盐引。每一石粮,每一匹绢,都意味着这个冬天,扬州城内可能又多几条饿殍。心中那点书院先生的柔软,早已被现实碾磨成粉。
数日后,第一批犒军物资筹措完毕。楚青亲自押运,前往田神功驻扎在城外的军营。他必须去,必须亲眼看看这支所谓的“王师”,必须亲自与田神功周旋。
田神功的军营戒备森严,杀气腾腾。
士兵眼神彪悍,带着边军特有的漠然与煞气,打量楚青一行的目光,如同打量待宰的羔羊。
中军大帐内,田神功大马金刀地坐在虎皮椅上。面色黝黑,眼神如鹰隼,一身血腥气尚未散尽。他并未起身相迎,只倨傲地扫了一眼楚青递上的礼单。
“楚副使?”田神功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河北口音,“裴使君病得下不了榻了?派你个书生来应付某家?”
楚青压下心头屈辱,维持着礼节:“裴使君沉疴缠身,实在无法亲至,特命下官前来犒劳将军和麾下将士,聊表谢意。”
“谢意?”田神功嗤笑一声,随手将礼单扔在案上,“就这么点东西,打发叫花子?某家为你们江南人拼死拼活,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就值这个价?”
帐内几名平卢将领发出哄笑,眼神不善地打量着楚青。
他背脊挺直,神色不变:“将军神勇,解扬州之围,朝廷必有厚赏。眼下扬州新遭战乱,府库空虚,这些已是竭尽全力所能筹措,还望将军体谅。”
“体谅?”田神功站起身,走到楚青面前,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他,一股混合着血腥和马粪的膻臭味扑面而来,“某家只知道,当兵吃粮,天经地义!没钱没粮,就让老子的人马饿着肚子给你们卖命?天下没这个道理!”
他猛地一拍桌案,巨响震得楚青耳膜嗡鸣:“回去告诉裴澜!三天!三天之内,某家要看到剩下的钱粮绢帛一文不少地送到大营!否则……”他狞笑一声,露出森白的牙齿,“老子就自己带兵进城去取!到时候,场面可就不好看了!”
威胁赤裸,毫不掩饰。
楚青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强迫自己冷静,知道此刻任何激怒对方的言行都可能招致立刻的灾祸。
“将军的要求,下官定会转达裴使君。”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怒意,“只是数目巨大,尚需时间筹措,望将军宽限几日。”
田神功冷哼一声,似乎懒得再与他废话,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滚吧!记住,三天!”
楚青躬身行礼,退出大帐。走出军营的那一刻,寒风刮在脸上,他才惊觉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片连绵的军营,心中不祥的预感达到顶点。
田神功要的,绝不仅仅是钱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