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云淮躺在榻上,对着烛光看着手中的“斩刃”,一遍一遍描摹刀鞘上的纹路,沉默不语。
柳既明察觉了他的不对劲,微微蹙眉:“孟敬之跟你说了什么?”
时云淮不知如何答他,找个理由搪塞他不是,坦诚说也不是,憋了一会儿才说出三个字:“……没什么。”
他转了个身把那把刀揣进了怀中,紧紧抱住,给柳既明留下一个背影,被烛光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
回顾入江湖这些年来,如急匆匆的马蹄踏过大道上翻飞起来的浮尘般飘忽不定,被龙门荒漠的燥风一吹,便一同埋进了黄沙里。时云淮曾在龙门镇中透过指缝抬眼看向烈日高悬的天空,似乎除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天,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翁洲的浪潮声离他越来越远,远到声音都细不可闻。
半晌,时云淮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攥紧了柳既明给他打的那把横刀,眼神坚定。孟谦的意思他自然是明白的,白无争所给时日所剩无几,眼下他要么叛出恶人谷留在浩气盟,要么便只能离开浩气盟隐匿市井间。
“喏,给你的刀穗。”
脸旁上毛绒绒的触感让时云淮愣了一下,好奇地看过来,只见柳既明手中是一串白色的毛球。
他接过来挂上刀柄:“这是什么?”
柳既明轻咳了一下:“家中小貂掉的毛,被我收起来做成了毛球……”
“……”
时云淮挂毛球的手停住了。
“你别嫌弃啊,我亲手做的!”柳既明赶忙解释道,生怕时云淮把毛球给丢了。
“没有,就是没想到堂堂浩气盟统领还会做这个。”时云淮轻轻摇头,毛球的手感极好,忍不住又多摸了几下。
柳既明翻身上榻,在时云淮身边坐了下来,朝他那边蹭了蹭:“即便是浩气盟的统领,也是个凡夫俗子啊。”
时云淮坐起身,看向柳既明,微微一笑:“你跟我在恶人谷听到的全然不同。”
那锋芒毕露如刀锋出鞘般的时云淮,竟也如敛去锋芒展露出些许柔和一面的时候。柳既明不可遏制地想。
“有什么不同?”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似乎对问题的答案有些迫不及待。
“恶人里可没什么好话,柳哥你还是别听了,”时云淮笑了一下,“反正不中听。”
柳既明闻言低低地笑了一声:“两大阵营斗惯了,我当然知道不是好话。”
时云淮眼神变得深邃起来,直勾勾地看向柳既明,笑道:“恶人谷上路对你可是恨之入骨,你常年驻金水镇,上路进攻不得,枫华谷的那些人恨不得杀你食你。唯独白无争想招揽你,认为你是将帅之才,曾言道若是恶人谷得之他愿将昆仑咽喉飞沙关让与你。”
“哦?柳既明从未想过,能得白镇主如此青眼,”柳既明伸手替时云淮将头发撩去耳背,轻蔑一笑,“他作为恶人谷上路总指挥,对跟了自己那么多年部下的飞沙关地盘都能拱手让出?一来,为他做事的人怕不是如履薄冰,生怕沦为弃子;二来,他怎地就笃定我会甘愿听命于他?”
“我之所以留在浩气盟,并非只有那一句‘天道不灭浩气长存’,更有与我并肩作战的同僚。浩气盟不曾弃我,我待人亦是如此。”
孟谦说若是天璇坛出手柳既明必会为难……时云淮愣了愣神,拉回了自己的思绪。是啊,他同柳既明相识不过几月,在此之前他所接触到柳既明还是江湖上的传闻途说,他似乎也没有真正地认识过柳既明。
“云淮,我在上路同白无争交手已久,他有什么手段我都清楚。我不知他待你如何,但你如今已是我浩气盟中人,他要如何处置你都必须问过我,”柳既明许是看出了时云淮的担忧,抚上他的脸颊让他看着自己,语气坚定,“这是我——柳既明能给你的承诺,不是浩气盟给的。”
时云淮瞳孔猛地一阵收缩,柳既明此番话的意思是他要选自己?
“柳哥,不用为了我……”时云淮方斟酌着词句开口,声音都有些颤抖。柳既明并不知他故意在瞿塘峡被浩气盟卫兵所抓就是为了能随着战俘往金水镇伺机接近他,也不知多次遇险皆是因为白无争的眼线遍布各处。监视柳既明怕是假,监视他动静随时回报龙门镇才是真。
时云淮还没把话说完便眼见着柳既明变了脸,只得将后面的话都咽了下去。平日里他倒是跟柳既明没大没小,若要说柳既明生起气来他还是有些发怵的。
柳既明面色不愉地还想说些什么,便被时云淮柔软的唇都堵住了,霎时认输,无奈地回抱住了扑过来的时云淮。
“先前我从翁洲出来时,不多时就花光了身上的盘缠,便听了他们说的,去扬州找了家镖局做营生。那些镖头见我有些功夫便痛快答应了,起初还算顺利,后来他们接了单走陇右道的生意,”时云淮自知说错话,便岔开话题道,“陇右道本就凶险,寻常镖局也少有敢接这样大单子的。他们没见过那么多钱,我也没见过,我想着这单单子做完,我便能回翁洲了。直到到了龙门荒漠,他们悉数被恶人谷所杀,货物也被他们收缴去了。而我侥幸没死,被他们带去见了白无争。”
“我起初是不服的,可我打不过他们,我带出宗门的横刀也折了,那把刀是我入门是精挑细选的……”时云淮的声音越来越低,忽然自嘲似的笑了起来,“好在我这个人不像你们世家弟子,我不觉善恶有甚区别,他们愿意给我口饭吃、教我武学——教我杀人,我便同意替白无争做事了,若是我非要从善恶中有个论断,恐怕我在被抓去恶人谷的那一刻就挥刀自绝了罢。”
柳既明眼里闪了闪,将他放到一旁的斩刃重新塞回他手中,释然一笑,似乎还带着一丝得意:“现在你有新的刀了,你也不必再受白无争的约束了——不要多想,早些休息,反攻金水镇两座据点你可要拿下头功啊,这样我才好跟盟里替你讨点好处。”
时云淮啊时云淮,既然都决定要做那把最称手的刀了,何来犹豫一说呢?时云淮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却未想这些小动作都被柳既明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