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神功砸琴离去后,书房内死寂得可怕,唯有裴澜压抑不住破碎的咳嗽声和楚青粗重的喘息交织。
左耳依旧嗡鸣不止,世界的声音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变得遥远而扭曲。他跪在乐山琴的残骸前,指尖触碰冰冷的断木和崩断的琴弦,那尖锐的断口仿佛直接刺入他的心口。
碎了,全都碎了。
他与过往岁月、与裴澜之间仅存的、未被权谋血污沾染的最后一点干净念想,就这么全都被砸的稀碎。
裴澜蜷缩在椅边,呕得浑身痉挛,素白的前襟已被暗红的血沫浸透大片。他试图撑起身,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腥甜,胸腔里像有无数钢针在攒刺。田神功的暴虐,扬州的惨状,楚青挨的那一耳光,还有那一声琴碎的裂响……最终彻底冲垮了他强撑至今的堤坝。
“师……兄……”他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朝着楚青的方向伸出手,似是想要抓住什么,指尖颤抖得厉害。
那微弱的声音却刺破了楚青的麻木。他猛地回过神,看到裴澜惨白如纸濒死般的模样,所有自身的痛苦瞬间被更大的恐慌淹没。他踉跄着扑过去,扶住裴澜摇摇欲坠的身体。
“浔瑾!”触手一片冰凉,还有那刺目的血红,让楚青的声音都变了调。他半抱半扶地将裴澜弄到里间的榻上,朝外嘶声喊道:“来人!叫医官!快!”
然而衙署内外早已乱作一团,平卢军的呼喝声,远处传来的哭喊惨叫不绝于耳,哪里还有人应他。
楚青咬牙,用颤抖的手倒了些冷掉的茶水,试图喂给裴澜,却被更多的血挡回。他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袍袖内衬,笨拙地去擦裴澜唇边和下颚的血迹,那血却仿佛擦不完似的,不断从口中渗出。
“没事……”裴澜抓住他的手腕,眼神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回光返照,“听我说……田神功……不能留……”
都这个时候了,他想的还是这个。楚青喉头哽咽,想说些什么,却被裴澜用眼神制止。
“他……要钱粮……不是真要屠城……是立威,是逼我,交出……江淮盐铁之利……”裴澜断断续续,气息微弱,“给他,但不能轻易给……”
楚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右耳努力捕捉着裴澜破碎的话语,左耳的嗡鸣却干扰着他的判断。他俯下身,几乎将右耳贴到裴澜唇边。
“拖……写信给太子……给李光弼……陈述田部暴行,求援。但远水……不解近渴……”裴澜的眼神涣散了一瞬,又猛地聚焦,“眼下必须喂饱他……暂时……”
“如何喂?”楚青声音干涩,“库府已空,城内……”
“盐……”裴澜吐出最关键的一个字,“海陵盐场……今年的新盐引……还有转运使司积存的……历年盐税……账册给他……”
盐引和盐税账册,是掌控江淮财赋的核心命脉,也是最大的肥肉。田神功一个武夫,即便拿到这些,短期内也无法有效变现和控制,反而会像抱着一块烫手的山芋,成为众矢之的。
而裴澜此举,看似屈服,实则是将最大的麻烦和未来清算的靶子,直接丢给了田神功。同时,交出这些,也暂时满足了田神功的贪欲,或可换来扬州残存生机的喘息之机。
这是绝境中最为无奈的一步险棋。
赌的是田神功的贪婪和短视,赌的是朝廷日后或许的清算。
“快去……”裴澜推了他一把,力气耗尽,猛地又咳出一大口血,彻底瘫软下去,意识陷入昏沉。
楚青看着他气息奄奄的模样,心如刀绞,却知此刻半分迟疑不得。他将裴澜安置好,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榻上的人,猛地转身冲出书房。
外面的混乱仍在持续。他抓住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胥吏,厉声道:“召集所有还能动的仓曹、度支官吏!立刻到二堂议事!违令者,斩!”
或许是楚青从未有过的凌厉气势镇住了场面,或许是田神功的屠杀让人意识到必须做点什么,残存的转运使司吏员竟真的很快聚集起来。
楚青站在一片狼藉的二堂,左耳的嗡鸣让他不得不极力侧着头才能听清属下的回话。他强忍着眩晕和脸颊的剧痛,快速下达指令:“清点所有海陵盐场未发出的新盐引!整理近三年盐税账册及库银交割记录!立刻!马上!”
有老成的官吏惊疑道:“楚副使!此乃司命根本,岂可……”
楚青猛地打断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血丝的眼睛里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所有后果,我一力承担!”
众人被他眼中的狠厉慑住,不敢再多言,纷纷忙碌起来。
与此同时,楚青亲自研墨,就着摇曳的烛火,快速书写。一封是给太子李豫的密信,详述田神功纵兵屠城劫掠胡商、威逼朝廷命官的暴行,恳切悲愤,请求朝廷速派能臣节制,并暗示田部恐成藩镇之患;另一封则是给北线的李光弼,陈述江淮危局,若田部不稳,则后方粮道堪忧,恳请其以军方身份施加压力。
写毕,他用蜡仔细封好,唤来两名绝对心腹的驿卒,令其不惜一切代价,分别送往太子行营和李光弼军前。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扬州城内的杀戮声似乎稍稍平息了一些,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却更加浓重。
楚青带着整理好的厚厚一摞盐引和账册,再次前往田神功军营。
田神功一夜未睡,正在清点昨夜抢掠来的财物,看到楚青带来的东西,随手翻看了一下那些印信和账册,他虽不完全懂其中关窍,但也知道这是真正的好东西,远比抢些金银细软来得长远。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狞笑。
“早这么识相,何必让兄弟们辛苦一趟?”他拍拍楚青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楚青晃了一下,“回去告诉裴澜,某家会暂驻扬州,替他‘镇守’地方。让他安心养病,哈哈!”
楚青垂眼掩去刻骨的恨意,躬身告退。
尸体横陈街巷,火焰仍未完全熄灭,幸存者如同惊弓之鸟。他的左耳在一片嗡鸣中,似乎也能听到这座城市的哀泣。
裴澜依旧昏迷不醒,医官终于赶来,诊脉后只是摇头,开了些固本培元、止血镇咳的方子,低声对楚青道:“裴大人久耗成疾,五内俱损,此次急怒攻心,血不归经……能否撑过去,全看天意了。”
楚青守在榻前,亲自煎药喂服。裴澜时而昏睡,时而会被剧烈的咳嗽惊醒,咳出的血颜色似乎变浅了些,但人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偶尔睁开眼,眼神也是空洞涣散的,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随着那口心血呕了出去。
田神功果然消停了几日,忙着去接收和“理解”他得到的盐政大权,虽纵容兵卒在城内仍有小规模的抢掠,但大规模的屠杀总算停止了。